我從來沒見過世界上有哪個民族比中國人更熱衷預測。風水先生不靠譜,但他的「工作性質」就是預測,而在中國曆來很時興。馬克思的社會演化「規律」其實也是一種預測,它告訴「無產者」再折騰幾下,就能消滅「必然滅亡」的資產階級,自己當上統治者。我參加不少自由派的飯局,餐桌上談論的話題無一不是分析當前時局、預測未來前景。所有這些分析和預測當然是以未曾公佈、無法覈實的小道訊息爲主,基本上是講故事。雖然有人說這個國家的「謠言」往往就是遙遠的預言,但許多故事確實和風水一樣不靠譜。儘管聽故事的人也不傻,都知道故事未必靠譜,但也都津津有味地聽著。我自己聽故事的心理就特別強烈,好像這些故事能給自己帶來一點信心和希望,儘管許多由此燃起的希望很快在事實面前破滅了。我甚至懷疑,這些故事是否就是給身處逆境的自由知識分子編的,爲我們這些不斷被邊緣化的落魄公知們打氣,讓我們想像一下自己的處境還不像現實那麼糟?如今這個世道,我們就靠滿天飛的謠言和預測活著了,是它們給我們保持樂觀的希望。
不管預測靠譜與否,對預測的熱衷完全是理性人的合理特徵。所謂「理性」,無非是指我們在乎後果、趨利避害。我們的行爲選擇無疑依賴於不同選擇在未來可能對自己產生的後果:公知們會關心繼續發聲是否會被徹底禁言,老闆們會關心是否要把資產轉移到更安全和贏利更高的地方,有條件的白領們想知道要不要把孩子送去國外上學……所有這些選擇都取決於未來中國會是什麼樣子——也就是我們對未來中國的預測。要理性規劃生活,就得預測,因爲某種行爲方式的後果不只是取決於你自己選擇什麼行爲,還取決於這個國家的其他人會如何行爲並對待你的行爲。尤其在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國家,每個人都會對未來有一種焦慮。這種焦慮往好處說是關心這個國家的前途(憂國憂民),其實更多的是關心自己未來在這個國家的位置和處境。這當然沒什麼錯,不過關心到我們這種程度,以至每每產生焦慮,是不是也有點問題呢?
我在其他國家沒有感受到類似的焦慮。且不說政治清明、法治昭彰、人民生活安定富足的歐美國家,即便在印度這樣的欠發達國家,人民也比較樂天安命。這讓我想到,我們之所以焦慮,也許是因爲在經過數十年馬列無神論洗禮之後,人民失去了終極信仰關懷,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所,太關乎世俗利害得失,一個個都變得急不可耐。宗教信仰讓人遠離世俗的焦慮,爲人的心靈提供安頓之所:我們只要按上帝的旨意去做,便求仁得仁,沒有必要過於計較得失。即便此生過得不好,還有來世;如果此生無底線逐利,死後下地獄豈非得不償失?宗教信仰無限期延長了理性權衡的時間尺度,爲人的現世行爲設定底線,也讓人免於無底線的惡性競爭,將人們拉出短視自私所設置的「囚徒困境」。沒有宗教信仰和對神明的敬畏,每個中國人都顯得很「聰明」,但正是這種自作聰明讓我們陷入人人自危的焦慮。我們把全部追求都集中於現世回報,從而不可避免地陷入爾虞我詐、爭勇鬥狠的無底線博弈,也就難怪每個人都對預測未來如此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