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旅行

遠離高溫警報區:在英格蘭北方尋找避暑之地

張璐詩:在狂野的北海和披滿石楠花的荒原之間行馳,風帶著海鹽和泥土的味道,沒什麼比得過大自然的鎮靜之力。

倫敦已進入今年第二次「熱浪」期。一早通過WeChat與媽媽如常聊天,發現在早晨就達到了30攝氏度的倫敦氣溫,已經超過了位於亞熱帶的廣州城。一邊電臺新聞在播報,這一天是英格蘭史上錄得最高溫的6月天,實時比墨西哥城還熱。倫敦消防局也發出警告,過去幾個月降雨偏少,乾燥環境下只需一點火星,就可能迅速引發野火。英國健康安全域性已對英格蘭部分地區發佈了「橙色」高溫警報。

同一天的傍晚,我們驅車北上,往從未踏足過的約克郡鄉村開去,想著北方英格蘭總會比南方涼爽得多,至少還不至於觸發氣溫警報。更何況還會前去靠近北海的小鎮,陰晴不定之地,總能帶來一點喘息的餘地吧。

遠在佛山的朋友問我,英格蘭熱起來也還清爽吧?正在早晨陽光下散步卻已汗流浹背的我回想起在廣州長大的日子,回覆朋友說:雖然還沒有「桑拿天」的體感,但是倫敦的陽光直射下來,相當毒辣,相對溼度與氣溫升高也成正比,一出門就被悶熱的空氣包圍得快要融化。像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和濟慈筆下怡人的英格蘭夏天,隨著全球變暖的明顯趨勢,也許只能留在老一代人的回憶裏了。

然而這種想法在我來到北約克郡鄉村後,卻又繼續有所發展。當晚我在北約克郡名廚湯米•班克斯(Tommy Banks)的家裏做客,第二天他同樣名叫湯姆的父親,駕著農用越野車,帶我到他們位於「北約克荒原國家公園」之內的自家大農場裏轉了一圈。最後他把車停到了山丘頂峯,告訴我他祖父從一戰後就來到這裏安家,據湯姆祖父的說法,我們停車的這一片草坡,15世紀時曾經是釀酒用的葡萄園。我好奇之下即時翻了一下資料,發現歷史上確實有記載:英格蘭部分地區在中世紀經歷了一段氣候較暖的時期,被稱爲「中世紀溫暖期」(Medieval Warm Period),大致發生在公元950年至1250年之間。在這一時期,一些地區的氣溫甚至高於20世紀的平均水準。

湯姆的觀點是:「全球變暖「從19世紀中期慢慢開始,但並不是現代獨有的現象,對比起歷史資料裏的中世紀時期,今日約克郡夏天的氣候依然「又溼又冷」。這令我思考:不同地區感受到的節奏不同;歷史參照也有時間限度。我們說「全球變暖」,常常停留在最近幾十年的數據,或者是個人體感的變化,很少往更長遠的過去看。中世紀溫暖期這樣的例子,提醒我們氣候本就有起伏;但這類起伏並不意味著眼下的變化可以被歸入自然週期而無視其現實影響。同樣地,我們今天的視角,也很難真正延伸到遙遠的未來。我們習慣以眼前的季節衡量變化,卻很少去想一個世紀之後,這些「正常的夏天」會變成什麼。

離開悶熱的倫敦後,第一站是在約克郡南部稍作停留,探訪位於田野之間的約克郡雕塑公園(Yorkshire Sculpture Park,簡稱 YSP)。YSP目前正展出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的新作,在戶外與室內空間之間交錯展開,影像、木偶、手繪紙景與聲音構成一場具有時間感的劇場。

但更吸引我的是大片草地、緩坡與湖泊之間散佈著亨利•摩爾(Henry Moore)、芭芭拉•赫普沃斯(Barbara Hepworth)等人的作品,此起彼伏的綿羊叫聲,也並沒有打破這種開闊和沉靜;自然界與藝術創造的無意融合,反而呈現出一種雙重現實的質感。

亨利•摩爾(Henry Moore)的雕塑作品散落在草地與山坡間

慢悠悠地踱步走到山坡邊緣一間屋頂上長野花的咖啡館,門外忽然看見旅居景德鎮20多年的英國藝術家費莉希蒂・艾利弗(Felicity Aylieff),與景德鎮工人們共同製作的《藍色意象》巨型陶藝雕塑,幾樽「新明代」風格的青花瓷映襯在狂野的約克郡山石間,東西方在「偶然」之下形成對話。坐到自然採光的室內休息片刻,落地玻璃外面就是雕塑公園的遼闊景緻,空間感足以稀釋熱意。

英國雕塑家與景德鎮陶瓷工人共同完成的「新明代」青花瓷雕塑

繼續往約克郡的東北方向開去,遠離高溫警報區,風裏已經帶著海鹽和泥土的味道。驅車沿途經過北約克郡沼澤地國家公園,也便見識了約克郡的荒原(Moors):這一獨特的英格蘭高地,覆蓋著石楠,泥炭土與溼地混雜,樹少而風大,廣袤而蒼茫。

約克郡野風呼嘯、地廣人稀的荒原

這種極具視覺衝擊力的地貌,一下子令我想起了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說《呼嘯山莊》:約克郡荒原在當中不僅是故事發生的地點,也是小說情感與結構的重要部分。滿布石南的高地、反覆來襲的風暴、泥濘崎嶇的小路,構成了持續的不穩定、野性和難以馴服。荒原見證並推動著男女主角之間糾結激烈的關係,但自然之力始終既不慰藉人,也不懲罰人,只是始終在那裏,不分親疏和貴賤。也正因爲荒原保留了未經馴服的自然狀態,驅車的一路,已經能讓人短暫逃離「功能性」的生活,慢下來聽風、識路。

這一程最靠北的目的地,我們抵達挨着北海的小鎮惠特比(Whitby),落腳在森林幽谷中的住宅樓Saltmoore,這座重修後開放半年不到的維多利亞時期樓房,隱匿在林谷之間,既近狂野的北海,也近鋪滿石楠的荒原,像是連接了荒野與海岸的緩衝地帶。園子裏有林地也有溪流,破曉之前一場驟雨,酷暑徹底消解。忽然又記得前一晚廚師湯米告訴我:荒原人跡罕至,但長在沼澤地上的石楠花蜜也甘甜無比。這一念頭提醒了我,粗糲土地的另一面是隱祕的滋味,荒原的「孤絕」意象頓時化解。更何況清晨醒來,滿耳都是鳥鳴和附近綿羊的叫聲,知覺煥然一新。

湯米還說起,他將來也有可能在這裏開一家新餐廳。他說,北約克郡這些年來就業機會極少,他小時候「整個村子還有20個小孩一起坐校車」,現在就只剩下他哥哥的幾個孩子了。如今有人在荒野地帶投資幾千萬英鎊,未來還要加蓋許多木屋作爲度假住宅,這相當於在僻壤地區建立起了完整的人才生態,也顯然會帶起地方經濟的發展。

離Saltmoore三分鐘車程的小村落Sandsend緊挨在北海邊上,懸崖下風高浪急,但海灘上居然遇見了兩隻悠然散步的鴨子。小村子的幾家小館飄出烤麪包和鮮魚的氣味,空氣中混雜著鹹溼的海風和炸魚香。北約克郡的潑墨天色果然名不虛傳,千變萬化的雲帶來無聲的自由感。

我們在這裏住了兩晚,一天在海邊野餐,捧著保溫壺喝豌豆薄荷湯,喫經典的豬肉卷。第二天在餐廳裏喫飯,主廚亞當(Adam Maddock)以約克郡本地食材烹飪質樸的英國菜。我們特意選了幾道當地海產,比如從附近海港惠特比抓來的螃蟹,配番茄清湯與醃黃瓜;從北海釣上來的帶骨安康魚,配香草酸醬和英式傳統的豬油炸薯條,還有一道簡單的水煮鱈魚,配上本地蛤蜊與貽貝濃湯,然後用清涼的海藻和薄荷做點綴。

北海邊小城Whitby懸崖上的修道院廢墟,這裏曾是1992年的電影《驚情四百年》的拍攝地

剛進入七月,英格蘭北方的天到夜裏十點還亮著,但上路之初時的躁意已在海風裏消散無蹤,在外面走路甚至需要重新披上薄毛衣。這一趟從南到北的自駕遊,簡直像是在追趕一個陌生但也親切的昔日英格蘭夏天。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圖片攝影:張璐詩,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版權聲明:本文版權歸FT中文網所有,未經允許任何單位或個人不得轉載,複製或以任何其他方式使用本文全部或部分,侵權必究。
FT中文網歡迎讀者發表評論,部分評論會被選進《讀者有話說》欄目。我們保留編輯與出版的權利。

讀者評論

過路詩篇

張璐詩(Lucy Cheung),常駐倫敦資深媒體人,職業音樂人,旅居北京、希臘多年。專注音樂產業、文藝思潮與美食文化,視野遍及全球。

相關文章

相關話題

設置字型大小×
最小
較小
默認
較大
最大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