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千頭萬緒,每個頭緒不在同時間點重新泛起,都有萬般顏色。
「消費不足」再次引發討論,呼籲刺激消費成爲新口號,有經濟學家也表示中國要想成爲富裕大國,首先得成爲消費大國。與此同時,也有一些最新的研究指出,中國的消費其實談不上不足。進而有觀點指出,中國現在面臨的主要問題並不是消費不足,而是投資不足,這也帶來了新的爭論。
中國消費到底什麼狀況?如何看待消費問題?或者說,如何真正拼經濟?
消費確實不足
疫情之後,消費降級之風蔓延,各地都在發券促銷費,那中國的消費到底是不是不足呢?
從購買力平價來看,中國的消費水準確實不低。比如相同的100美元,在中國購買的物品和服務可能比美國多。但是,這就可以進一步得出中國消費並非不足的結論麼?很難。
和國外相比,如果用相同的貨幣、按照等價換算,中國因爲人力和商品相對便宜,可能在同樣的收入水準下,能買到更多的東西。與此同時,很多非正式服務也是西方難以想像的。有剛從海外回來的經濟學家也和我反饋,在美國醫院很難見到陪診這樣的服務,而在中國,花上一筆錢,就可以從護工到陪診的諸多服務選擇,感嘆中國服務豐富便利。
經濟學家遇到日常問題,有時候也會陷入社群媒體的對賬思維。同樣的收入,在中國比在美國更滋潤,問題是同樣的收入,因爲中美人均收入存在五六倍差距,在中國的階層排位顯然是高於美國。更不用說,如果從購買力角度去看消費支出,那麼也從購買力角度去看收入的話,中國消費佔GDP比例仍舊不改其低企的狀況,與不論是發達經濟體還是全球水準相比都低很多。這些年,即使有產階級,經濟寬裕度也在降低。按照胡潤數據600萬以上淨資產的富裕家庭連續兩年下跌,當前爲512.8萬戶,同比減少0.3%,而千萬資產的家庭減少0.8%,億元資產的家庭減少1.7%。
消費行不行,關鍵是看收入,尤其居民收入和民間財富在經濟中分配比例。從這個角度而言,中國古人所謂的藏富於民,就是最大的消費主張。
如果從消費支出對GDP的拉動來看,這些年來確實在上升,最高的時候接近了八成。不過,問題在於,這不是說大家的消費提升了多少,更準確地說,是因爲GDP增速放緩時,波動更大、更加敏感的投資增速降低,而波動更小的消費的比例被動提升了。
如何看待這一問題?中國消費問題,並不是一個新問題。舊問題,爲什麼總是裝上新酒瓶?核心可能在於,舊問題原本就沒有釐清,錯把原因當做結論,把現象當做本質。
消費不足更多被歸因於文化因素,但其核心是生產發展模式的結果。從1980年代起來,東亞國家往往有儲蓄高消費不足的相同問題,這看起來是文化問題,其實都是官制社會的後發經濟體特點,即民間分配過低而官方掌握太多資源。
徐瑾經濟人先前專欄也已經指出,中國居民消費佔GDP大概是4成,南韓是5成左右,日本是55%左右,都顯著低於美國等國。中國的居民消費佔GDP的比例大約是39.6%,而居民收入佔GDP的比例也很低,大概在43.1%。相比之下,美國的消費佔GDP比例接近68%,居民收入佔 GDP 比例也接近74%。這不是簡單的巧合,而是一個清晰的邏輯相關性,即居民從經濟分配拿到越多,越傾向於多消費,反之亦然,居民拿到越少,越不願意消費。
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消費比例的變化其實反映的並不是消費本身的問題,而是中國居民收入在GDP中佔比偏低的問題。這個觀點我之前也論證過。其實,消費不足並不是中國獨有的老問題。比如,當年日本和南韓崛起的時候,也有類似的討論。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外對中國也有類似的說法,認爲這是亞洲經濟體的普遍現象。
歸根結底,問題的核心在於,東亞社會的分配模式大多是以政府爲主導,官方主導的經濟體制下,民間獲得的資源和消費比例本來就偏低,大家更看重儲蓄。這並不是單純的文化原因。
從經濟學理論看,消費本身更多是一個結果,而不是原因。也就是說,中國如果成爲一個富裕大國,當然會是一個消費大國,這句話沒錯。但反過來,如果中國成爲一個消費大國,並不一定就能成爲富裕國家。畢竟,巴西的居民消費支出佔比高達62%,比中國高出20個百分點。
消費不能提升生產力
這些年大家之所以關注消費,其實希望藉助消費來拉動經濟。
表面看起來,這個邏輯似乎也沒有錯。疫情前後的表現中,傳統三駕馬車是投資、出口與消費。在投資下滑出口不振的現狀中,似乎消費成爲經濟唯一可以發力主力。從GDP數據來看,消費貢獻率從疫情前大概不到6成,疫情後則一度超過8成,隨後又有成長放緩跡象。在這樣情況下,很多人呼籲鼓勵消費。
一個人如果有10萬資金,開個賺錢的小店,也許每年有兩萬的利潤,放在銀行,有兩千左右的理財收入,如果拿去旅行和喫喝,那麼除了一堆照片影片和記憶,未來就什麼都沒有留下現金流。放在一個國家身上,其實也是如此,從長期成長的角度來看,消費並不能形成新增生產力,也就無法帶動經濟成長。從生產可能性邊界擴張的角度,唯有投資才能拉動經濟,從長期來看,投資是經濟成長的關鍵。
也正因此,就有觀點認爲應該繼續拉大投資尤其基礎設施投資,甚至建議在十五五規劃中,再來一次四萬億,這對嗎?這是提出正確的問題,給出錯誤的答案。投資有很多種,簡單說有有效投資和無效投資,從經濟學上而言,無效投資也沒問題,畢竟在投資項目走完生命週期之前,誰都不知道這筆投資是有效的還是無效的,無效投資只要被市場出清,並最終退出就可以了。問題是,如果這樣的無效投資不是私人投資而是公共投資,那麼出清就未必那麼有效,甚至可能是以源源不斷的後續投入來支撐。也正因此,好的投資,應該是民間投資主導,而不是不計成本的政府投資,否則就可能帶來殭屍企業,惡化過剩產能。
疫情之後,投資冷淡,中國固定增速投資不斷降低,從2019的5.4%降低到2023年的3%。一遇到經濟危機,不少人都習慣性呼籲政府投資,但是這些年,政府與國企一直在投資,是民間投資增速降低到幾乎爲0。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要追求好的投資、有技術進步的投資,但問題是,這種投資應該是政府主導,抑或是民間主導?答案其實是不言而喻的。像DeepSeek這樣的項目,不僅源自民間,更源於一個原本不受重視、甚至可能被負面看待的量化基金公司。這恰恰證明了中國民間創造力的無窮無盡。此時擴大投資尤其政府投資是絕對不可取的,而重建民間信心纔是關鍵。
人是動物,經濟也需要動物精神,悲觀時候會過分悲觀,樂觀的時候會過分樂觀。在經濟的下行週期,我們最需要恢復的確實是信心,因爲信心比黃金更加寶貴。那麼,如何重建信心呢?企業家是核心。其實我們之前也討論過,無論政策向左還是向右,企業家都有能力應對。但核心在於保持政策的連續性和穩定性。我認爲,最重要的是確保政策的一致性和連貫性,將民間經濟置於主體地位,這纔是最關鍵的舉措。
回顧2008年金融危機時,國內經濟界有學者說」不要浪費這次危機」。對於當下的中國而言,雖然不存在重大危機,但也不應浪費疫情後的調整機遇。總結而言,談論促進消費而不是經濟模式轉化,或者看到消費不足卻提倡加大國有國資,把2009年四萬億之後的話題再走一遍,並無新意。
只是這一次,我們付出的代價,可能更大。注:本文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徐瑾近期出版《軟階層》,讀者交流WeChatxujin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