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傑米•萊科寧退役之後,我很久沒有再看過F1的比賽。見證過李維士•漢彌爾頓破繭成蝶,也幸運地趕上了阿隆索、萊科寧、馬薩們風華正茂的時候,那時候萊科寧還在法拉利,而漢彌爾頓還在邁凱倫。還依稀記得,車王舒馬赫復出的賽季——那時候他還一切安好,以及後來的維特爾、維斯塔潘,也都各領各的風騷,他們都是紅牛車隊的車手,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紅牛異軍突起,讓法拉利和邁凱倫看不見它的尾燈,傳統格局一片混亂。大概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不再看F1了,甚至一度還頗爲困惑——爲什麼是紅牛,那難道不是一家賣飲料的公司嗎?
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大概是,開始意識到這項運動和人類的關係並沒有想像中這麼大:它更多是一個車輛硬性配置的競逐,而車手能夠扮演的角色就是規規矩矩地把圈數跑完。後來漢彌爾頓在梅賽德斯賓士車隊經常遙遙領先,讓比賽過早失去懸念,而他在邁凱倫的時期卻沒有這種統治力,那時候羣雄逐鹿,經常發車即撞車、黃旗滿天飛。還記得看過某站大獎賽,精彩紛呈,幾位選手都巧遇不測,有的爆胎、有的爆缸、有的爆冷門。
所以,F1 (Formula 1),一級方程式,正如其名所示,本質上是一道複雜數學題,關於汽車加速度,關於空氣動力學,關於輪胎與賽道之間摩擦係數,關於燃料在引擎內的能量轉化效率。而影片《F1:狂飆飛車》觸動人的內核,或許也是許多同類型優秀賽車電影的核心正在於,在一個剛性的技術系統中,個人如何通過彈性的決策、判斷力與自由意志做出微小而影響深遠的改變。這當然需要一些適度的浪漫主義,一些唯意志論的色彩,一些在專業車迷看來或許有點扯淡的設定。譬如說,影片里布拉德•彼特頻繁使用的戰術——故意被套圈,然後從維修區切入賽道,阻擋在領先賽車身前,爲隊友爭取時間。如果這樣的伎倆真出現在F1賽場上,「極速巔峯」車隊估計已經被國際汽聯罰到負分了。不過這是電影所需要的戲劇化改編,只要觀衆能稍加寬容,電影中絕大多數的細節仍可謂還原得相當逼真可信。

關於本片的主演布拉德•彼特,每次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的弟兄。我對他表演中的輕狂抱有一種憐憫,因爲知道布拉德•彼特可能是那種會把自己玩著玩著就玩沒了的人,一言不合就摔東西、砸牆,騎著輛摩托就去大馬路上兜風,混不吝,叼著根菸耍酷,使眼色,挑釁,欠揍,鼻青臉腫著回家,喝酒喝到爛醉,拿著根撞球杆裝威風,被女人喜歡,又被女人嫌棄,看不起任何人,也被許多人蔑視。你也知道他的這種憤世嫉俗背後是一座巨大的精神廢墟,可以看見它坍塌的過程,但他對重建一點不感興趣,這張臉就像在說:老子不在乎。
但其實他比誰都在乎,所有那些倨傲的表情都是他自我保護的面具。他只是需要一個感召,把自己從無邊荒涼中拯救出來。大部分人一旦掉入到這種狀態裏,然後就置之不理了——騙自己從來沒有用盡全力,自然也就談不上被辜負;他們放棄自己也放棄世界,因爲世界過去從來沒有善待過他們,未來大機率也不會。
但我永遠會記得在《搏擊俱樂部》裏,布拉德•彼特在車庫裏對他那一衆遊手好閒的朋友說的那幾句話,它們是如此鏗鏘有力,好像彼特把這一世頹唐所有餘留的勁頭都用在了那幾句話裏:「我們是被歷史遺忘的一代,夥計們。沒有目標,沒有地位,我們沒有世界大戰,沒有經濟經濟大蕭條。我們的大戰是心靈的戰鬥,我們的經濟大蕭條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從小看電視,相信有一天,我們都能成爲百萬富翁、電影偶像或者搖滾明星,但我們不會,所以我們非常、非常憤怒……”
這就是爲什麼布拉德•彼特的痞帥和普通人那麼親近,也許你的身邊就有一兩個這樣的朋友。他不像湯姆•克魯斯擁有那種不可方物的盛世美顏,或者約翰尼•德普那種像是剛從古堡裏爬出來的黑暗優雅。這大概就是爲什麼他在《F1:狂飆飛車》裏如此具有說服力,這個角色簡直就是爲了他而量身定製的——他曾經激情燃燒,然後迎頭撞上命運的南牆,於是他變得看起來無拘無束玩世不恭,但如果有一個機會讓他重新開始,他又會像飛蛾撲火一樣奮不顧身。
於是你終於看清,他所有佯裝的逃避,都在等待命運叩門,重操舊業的時刻就像蟄伏已久的野獸。你大概也會明白,爲什麼桑尼•海耶斯在片中如此地莽撞、激進、偏執,這一切都與原先的那種不羈、放蕩截然相反,但它們本質上同出一系。當他重新坐上駕駛座,把手按在方向盤上,他就準備好燃盡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他可以狂熱到把什麼都丟掉。
所以觀衆將看到,《F1:狂飆飛車》的華彩出現在最後衝刺的段落——原先的一二名,隊友喬舒亞與李維士•漢彌爾頓雙雙撞車退賽,第三名的桑尼•海耶斯笑納大禮,後面的賽車緊追不捨,海耶斯的前面已經沒有對手,而鏡頭這時給到了海耶斯的主觀視角,他的視線仍有重影,因爲他其實尚未徹底傷愈,賽車在空空如也的道路上疾馳,穿過一個個彎道,好像貼地飛行……
這幾個鏡頭的真正精彩並不在於它屬於布拉德彼特所飾演的桑尼•海耶斯的勝利喜悅,它的意義遠比這深邃,如果理解了彼特的角色,你會意識到科辛斯基把這段獨角戲拍出了相當高明的心理深度,它讓人對這部影片肅然起敬——桑尼•海耶斯的對手,始終是他自己,儘管賽道上有20位車手,有他的隊友、整個車隊、全世界的車迷,但在那幾個鏡頭裏萬籟俱寂,他在真正地在孤獨中直面自我,這裏頭有一種高貴的真誠。真誠意味著自掘後路的勇氣,就像伊卡洛斯用他那蠟做的翅膀朝向太陽飛行,桑尼•海耶斯也「飛」起來了,就像他告訴凱瑞•康頓飾演的女主角的那樣。高飛意味著墮地的粉身碎骨,但此刻他終於誠實地面對了自己,面對了自己內在的渴望和呼喚,而不是擺出一副滿不在意的表情。

導演約瑟夫•科辛斯基似乎非常熱愛這種與聒噪的技術轟鳴形成高反差的偶然寂靜。在他之前導演的、由湯姆•克魯斯主演的《遺落戰境》中,就可以觀察到類似的跡象——那部電影籠罩著一種莊嚴肅穆的銀白色,這可以視作這位導演獨特的「作者性」。科辛斯基其實熟稔於技術,他其實非常擅長刻畫這些硬核的細節,但是這些寧靜的時刻卻可以視作他爲影片留出的「氣口」,他不是那種在血脈賁張的路徑上走到黑的導演,這種在人與機械過於緊張的關係之間的喘息讓這部電影昇華。

在這個意義上,《F1:狂飆飛車》中的布拉德•彼特與前陣子上映的《碟中諜8:最終清算》中的湯姆•克魯斯確有幾分相像,在一個技術即將全面壓制人類能力的歷史時刻,這兩位老男孩都在試圖與機器做著困獸一樣的抗爭,這已經無關於勝負,而更像是一種悲亢的誓願。克魯斯渴望用身體的行動戰勝人工智慧「智體」的陰謀,彼特則試圖用意志爲賽車注入超越性的能量。
《F1:狂飆飛車》大約可以躋身電影史上最好的三部真人賽車電影之一,另外兩部是「雷神」克里斯•漢斯沃與丹尼爾•布魯赫主演的《極速風流》(Rush),以及馬特•達蒙與克里斯蒂安•貝兒主演的《極速車王》(Ford v Ferrari)。區別在於,那兩部都是真人傳記電影,而《F1》則虛構了主人公。這樣的一個立項太容易拍砸,更不消說,它還投入了2-3億美元如此大的製作成本,真是片方不要命的豪賭,這種賭性瀰漫在影片的所有細節中。你可以回想一下,影片開頭,哈維爾•巴登飾演的車隊老闆魯本說服桑尼•海耶斯重新出山時說的話,魯本告訴桑尼,他欠下了3億美元左右的債務,這是不是導演在揶揄這部影片的預算?

當然,科辛斯基還是賭對了,他找到了布拉德•彼特,就像魯本找到了桑尼,他們身上那種自我救贖的渴望讓一切經濟賬顯得市儈。董事會里的叛徒想要通過商業陰謀取代魯本,他用厚利誘惑桑尼,被桑尼豎中指回絕。因爲沒有什麼比最終能夠贖回自我更重要。
這部電影最後居然敢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收尾,如此套路、如此老派,但它真誠得叫人動容。當然,頭銜與香檳自然不是彼特真正想要的,他要的就是在衝刺的時刻,把自己的生命一腳全部交給油門的那種瘋狂,以及在這種瘋狂之中身心靈洞開的誠實。
我能理解作爲射手座的布拉德•彼特的這般天性,因此看到他咬緊牙關,目光如炬,信念如磐,也會感動於他那不計代價的縱身一躍。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本文所用圖片:《F1:狂飆飛車》劇照,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