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張兆和在晚年讀了丈夫遺留的家書及檢討書後,感慨道,「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爲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除了名滿天下的《邊城》《湘行散記》《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外,沈從文最重要的思想和情感記錄,也許就在「沈從文人文三書」裏:一本是文革十年家書精選《大小生活都在唸中》,一本是收錄有檢討書菁華的《生命的光影形線:人生感想錄》(還包括他一生中最有價值的隨筆、時論),一本是談藝談文物論文化的《古人爲何要留鬍子》。家書、檢討這些劫後餘生的文字,真實表現了大師在鼎革之後的精神活動,世故而天真,讓人感受鬼魅橫行歲月裏一顆不甘沉淪的心靈的悸動:痛徹心扉的反省,異常艱難的生存,於絕望中奮力活下去的勇氣,……讀了,才知道我們原本並不瞭解沈先生。
當改天換地的1949年快步走向中國時,知識分子沈從文精神崩潰以至於試圖自殺。在當時,沒有幾個人明白這件事的真正含義,中共文化教育接收大將葉聖陶在同年3月20日的日記裏不無悲憫地寫道:「從文近來精神失常,意頗憐之。」八天後,沈從文試圖自殺,他頂上門,用鋒利的刀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和脖頸。沈從文的長子沈龍珠晚年回憶道,他們一家人當時非常不解:「我們認爲沒有人要他怎麼樣,很容易轉變的事情,爲什麼轉變不過來?」沈從文好友林徽因質問:「爲什麼你會要死?……誰不是在極端疲乏中掙扎?……看時代就會忘了個人……你想的卻是『你』,爲什麼不來用筆寫寫『人』,寫寫一個新的人的生長,和人民時代的史詩?……你有權利可以在這個時候死去?」
人們在幾十年後才明白沈從文發瘋的象徵意義。那是不甘死亡的心靈的哀號,是自此消逝的舊時代的顫音,是對自由、人性、尊嚴格外敏感的人的死去。可以與此比擬的是,蘇聯革命成功後俄羅斯一代知識分子的大放悲聲。嚴霜摧折,靈魂凋謝,能否邁過這道被紅色革命征服的心理之坎,對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是莫大的考驗。有洞察力的人逃離了赤土,更多的人輕鬆跨過了,沈從文卻幾乎被這道考題難死。沈從文在絕筆書裏哀嘆:「《邊城》裏的塔倒了,翠翠的哭聲和杜鵑的哀鳴在耳邊迴旋。」